六封邮件引发三年官司，抗肿瘤CAR-T明星公司创始人胜诉

范晓虎的新公司，与他十年前创立的传奇生物，又站在了同一跑道上

文|《财经》记者 凌馨

编|王小

近日，南京金斯瑞生物科技公司（下称“金斯瑞”）诉范晓虎侵害商业秘密纠纷案，终于落幕。最高人民法院终审判决，驳回金斯瑞诉讼请求，范晓虎胜诉。

这是一场令人唏嘘的争斗。

作为创奇生物创始人，范晓虎一手推动了CAR-T细胞治疗产品西达基奥仑赛（CARVYKTI）的诞生，母公司金斯瑞则长期为传奇生物“输血”，可以说是共同缔造了这款明星产品。未料，正值收获前夜，2022年3月，产品在美国获批仅一个月，范晓虎离职，6月，他被金斯瑞告上法庭。

西达基奥仑赛是中国首款在美国获批上市的CAR-T产品。它在2024年全球CAR-T中销售额第二，超越了跨国药企诺华和百时美施贵宝，仅次于吉利德的弈凯达（Yescarta）。

从2014年范晓虎加入金斯瑞，到2022年离职，携手八年、盈利在望，双方到底是因何对簿公堂？官司延宕三年之后，双方又能否各自安好，推动中国的细胞疗法向前一步？

六封十年前的邮件引发的案件

这场曾让人们摸不着头脑的官司，随着最高人民法院于2025年10月20日作出的判决书，让事件的部分信息流出，披露了些细节。

金斯瑞是在2022年6月起诉范晓虎的，理由是范晓虎在工作期间存在通过不正当手段获取其商业秘密的行为。

金斯瑞指控，范晓虎在2014年7月至2015年11月，即传奇生物初创阶段，曾将六份工作文件发送至个人邮箱，以及在2019年4月在一场发布会上，他以传奇生物首席科学官身份代表公司发布的一项财务数据不准确。请求判令范晓虎停止侵犯商业秘密、赔偿经济损失以及赔偿律师费等。

这六封引发争议的邮件，系范晓虎撰写或负责审批的立项报告、项目进展计划等。

对此，范晓虎在案件审理过程中解释，当时公司在初创阶段，没有明文规定不允许发送工作邮件到个人邮箱，他出于工作需要，才作出上述动作。并表示，在离职时，金斯瑞和传奇生物曾做离职审查和外发邮件的涉密审查，当时没有提出存在泄密等问题。

至于公开发布的财务数据不准确，范晓虎给出的说法是，数据来源于公司制作的宣传片。

《财经》在2022年诉讼公开后、2025年终审判决后，数次联系金斯瑞均被婉拒。

不过，从相关司法判决中，可以一窥这起商业侵权案的真相。

一审判决中，南京中级人民法院认为，范晓虎存在未经公司同意将部分包含商业秘密的文件发送至个人邮箱的行为，违反公司保密规定，认定该行为构成以不正当手段获取原告公司商业秘密，判令停止侵害。

同时，南京中院在判决书中称，现有证据仅能证明范晓虎存在获取原告公司商业秘密的行为，但并无证据证明他在获取商业秘密后存在披露、使用或者允许他人使用其获取商业秘密的行为，而金斯瑞又未能提供证据证明其损失。因此，一审对赔偿经济损失的诉求不予支持。

一审判决后，金斯瑞和范晓虎均提起上诉。2025年10月，最高人民法院判决，撤销原判，驳回金斯瑞诉讼请求。

最高人民法院认为，从主观意图看，不足以证明范晓虎获取商业秘密存在不正当目的。同时，其作为公司的高级技术人员和高级管理人员，具有审核、批准权，所涉商业信息的形成，不存在“以不正当手段获取”自己撰写文件的必要。

并且，案中涉及的六封电子邮件，发送时间间隔较长且比较分散，并非集中在某一特定时段，最高人民法院认为，看不出范晓虎是基于不正当目的发送。

此外，范晓虎在将案涉商业秘密发送至个人邮箱后，没有证明他用于个人目的或公司业务之外的其他目的。而范晓虎最后一次向个人邮箱发送电子邮件的时间为2015年11月，即他从传奇生物离职的六年前。在此期间，所涉商业信息，部分有关内容由金斯瑞申请专利，部分已交付客户，金斯瑞并未失去对涉案商业秘密的有效控制。

最高人民法院在判决书中称，在审理侵害商业秘密纠纷案件中，既要依法加强商业秘密保护，有效制止侵害商业秘密的行为，为企业的创新和投资创造安全和可信赖的法律环境，又要妥善处理保护商业秘密与劳动者自由择业、竞业限制和人才合理流动的关系，维护劳动者正当就业、创业的合法权益。

昔日伙伴或成竞争对手

从《财经》目前获得的信息看，涉案的六封邮件，或许并非范晓虎与金斯瑞矛盾的焦点。

范晓虎方代理律师通过社交媒体透露，在金斯瑞起诉其侵犯商业秘密前，2022年6月，范晓虎与金斯瑞实控人的股权纠纷案，就已在开曼法院审理，并作出了有利于范晓虎的一审判决。而在侵犯商业秘密案正式开庭前，金斯瑞提出的诉讼请求中，也曾出现要求范晓虎返还股权激励的诉求，后又撤回。

离职前，范晓虎间接拥有传奇生物约6.87%股权，是通过持股平台AquaPoint L.P.持有的。金斯瑞在2021年12月的一份公告称，AquaPoint L.P.拥有传奇生物约10.42%的股权，其中，“范先生”持有65.96%的权益。

万得数据显示，2021年底，该平台持有传奇生物股票3032万股，至2025年9月，降至3030万股，但没有范晓虎目前在AquaPoint L.P.持股情况的公开信息。

因范晓虎同样婉拒采访，其与金斯瑞之间的股权纠纷详情，目前暂未可知。不过，其中的经济利益应是相当可观。

2024年，西达基奥仑赛销售额达9.63亿美元，距离“十亿美元分子”，即判断一款药物是否为重磅药物的国际通行标准，仅有一步之遥。2025年11月初，传奇生物公布三季报的同时表示，预期西达基奥仑赛年内盈利，从而推动公司在2026年实现整体盈利。

“这意味着，以后它赚的每一分钱，都会带来盈利。而且它的销售额还在快速增长。”一位医药界人士对《财经》感慨。

从已有临床数据看，西达基奥仑赛可能是现在疗效最好的CAR-T治疗产品。

由于实体瘤暂未突破，已经上市的CAR-T产品均用于血液瘤治疗。而在此类肿瘤治疗中，客观缓解率是最重要的参考指标，也就是肿瘤体积缩小30%并维持四周以上的患者比例。西达基奥仑赛对于多发性骨髓瘤的客观缓解率是98%，是所有产品中最高的。

（图片数据来源：药渡数据库）

因为需要一对一定制，CAR-T细胞疗法价格昂贵。在美国治疗一次的价格是30万—50万美元，在中国也高达100万元左右。因此，虽然CAR-T市场规模不小，支付得起的患者并不多。

截至2025年三季度，西达基奥仑赛累计治疗患者数是9000多例。在这一领域，每个患者都很重要。

尽管曾有一位接近金斯瑞的人员向《财经》透露，侵犯商业秘密的诉讼，并不涉及上市公司或子公司的核心产品，但从其诉讼行为可以推测，金斯瑞不希望看到更多的竞争对手。

毕竟，金斯瑞在国际投资者的眼中，就是“传奇生物母公司”。它的股价走势，始终与传奇生物密切绑定。而它的市值，也与自家子公司相当，约371.57亿元。目前，传奇生物市值54.89亿美元（约390亿元人民币），略高于金斯瑞。

现在看，金斯瑞的希望落空了。

企查查信息显示，2022年8月，范晓虎被金斯瑞告到南京中院两个月后，创立了深圳市湾岛细胞科技有限公司（下称“湾岛细胞”）。

《财经》发现，这也是一家做CAR-T细胞治疗的企业，至少已有五款产品进入临床I期阶段，其中一款与西达基奥仑赛属同一靶点BCMA，且同样用于多发性骨髓瘤的治疗。

（图片数据来源：摩熵医药数据库）

按照最高人民法院的裁判观点，已知的药物研发方向原则上不具有非公知性。新药研发过程中具有非公知性的商业信息，通常是具体的药物结构、序列，以及相应的性质和效果评价数据。

湾岛细胞的BCMA CAR-T疗法与西达基奥仑赛并非同类产品。它是“同种异体细胞疗法”，也就是俗称的“通用CAR-T”。西达基奥仑赛和其他已上市的CAR-T，均为自体CAR-T。

湾岛细胞进入临床试验阶段的四款产品中，三款都是“通用CAR-T”。顾名思义，它不必一对一定制，可以实现批量生产，从而让成本大幅下降。曾有业内人士预测，通用CAR-T如能研发成功，有望将CAR-T治疗费用从百万左右降至十几万元。

未来可期。2023年，全球CAR-T细胞疗法的市场规模为84.4亿美元，据摩熵医药数据库，这一市场复合年增长率达29.8%，预计到2032 年将达约885.2亿美元。

范晓虎在离开传奇生物前几个月，2021年底就曾提出开发通用型产品是提高CAR-T细胞疗法可及性的重要路径，并介绍了传奇生物开发的通用型技术平台。

公开信息显示，传奇生物目前仍在开展通用型CAR-T的研发，其中一款用于治疗非霍奇金淋巴瘤的产品，同样进展到I期临床阶段。

2025年，范晓虎的新公司和他曾经创立的传奇生物，又站在了同一跑道上。

责编 | 张雨菲

封图来源 | 视觉中国